杂食同人女,纯为快乐吃饭做饭

君死给勿(APH日/本中心,无cp)

*此文为帝都aph only上发布的aph诗人主题本《失音鸟》参本文,本子已完售,稿子解禁

*主题为国家与诗人,选择的国家为日本,诗人为与谢野晶子



(0)

 

——若您一定要踏上征途,请您不要死去。[i]

 

她说。只身挡在他出征的马前,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仿佛不打算退让。

 

——紫藤的新芽还未抽出枝叶,冬眠的灰熊还在沉睡,无名的野花儿被战火焚烧。这场战争令春天不能点亮旅顺城,跟随您的人们将死如禽兽,却被追以荣誉之名。[ii]您不觉得这是无情无理的吗?

 

她坚持地劝说着,而他高高地骑在马背上不为所动。她明明站在他面前,他们之间却宛如横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不知何时,已无法跨越。

 

半晌,她还是默默地侧身让出了路。马无言地走过她的身旁。他们终将背道而驰,而她无法改变他的前行,也终将会成为日本漫长到百般无聊的生命中的一点,在他看不见的历史洪流中凋谢。

 

(1)

 

- 先生,您看那树上的樱花,像不像姐姐们淡红的胭脂?

 

幼小的少女婷婷地立在庭院的小木桥边,她稚嫩的声音如掷入水潭的石子,在镜子般平静的水面泛起悄悄的涟漪,早春的料峭使她的小脸冻得通红,露水从樱的瓣尖滑下,滴在少女小巧的手心,忽如其来的冰凉触感令她笑出了声。小少女微微偏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并不相识的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宛如在她头顶盛放的樱花,悄然地浅浅一弯绽开在嘴角,再乖巧地弯腰向那我青年来客鞠躬致意。她的眼睛那样好看,笑容浸染了它们,使它们如月牙一样挽起无数星光。

 

“失礼了,因为看见樱花开得正盛,便忍不住寻着路踏了进来,却没想到是您的庭院。”他歉意地欠身,而少女并没有怒色,反倒邀他与自己一同赏樱。

 

本田菊便是这样跟与谢野晶子相识的,那时候她还不叫做与谢野晶子,被问及姓名的少女翩然转身,落落大方地介绍着自己。

 

凤晶,母亲喜欢叫我凤晶子。她介绍着自己的名字,读音像极了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舒展枝桠的紫藤萝花苞。

 

“那先生,您的名字是?”少女好奇地问道,上下打量着他的军装和腰间的佩剑,也不害怕,笑吟吟地站着。

 

本田菊默默地颔首,轻声道:“本田菊。”

 

这就是他们初次的全部相遇,平淡而无奇。菊甚至转头便很快忘记了这次邂逅,维新后的日本摆脱了百废待兴的困境,正在蒸蒸日上的时机,事务繁重而堆积。他是国家,见过的人和事远比普通人类要多,生命的时间也要漫长的多,一如奔腾的江流不会感受到从叶片上落下的一滴露珠,蜻蜓点水留下的涟漪终会散尽。

 

本田菊再次遇见她是在循公务造访新兴的文学杂志社《明星》之时。陪同的大臣向他介绍社长与谢野铁干[iii],他礼貌地上前与这位年轻的革新派诗人握手,并表达了对新兴文学的支持。然后他转过头,抬起眼,正好与跟在社长身后的女青年目目相对,交汇在一起的视线中,她显得惊讶而困惑。

 

“啊,您是……”那位女青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十分抱歉,失礼了,打断了您和社长的交谈……请不要在意。”

 

菊疑惑地看向了她。女青年留着干练的短发,打扮并不出挑,却显得端庄而一丝不苟,每一个衣角都平平整整,定是好好熨过的了。她不是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但那双眼睛中的光辉使人过目不忘——墨黑色的眸子深邃而沉稳,却满怀着希望的光芒,像星星一样璀璨。

 

他想,他或许见过这双眼睛,尽管他忆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它们。

 

“凤晶,大家称呼我为晶子,我是杂志社的一员,若不介意,也请您这样称呼我吧。”她伸出了手,声音清晰而有力,名字滑过舌尖时犹如在绽放的新芽。

 

本田菊握住了她的手。他好像想起了她来,他们仿佛是见过的,在庞大的记忆洪流里模模糊糊的不真切。

 

是她啊。樱花树下的少女。

 

——深山人罕至,却遇樱花开。物我两相忘,唯它慰我怀。[iv]您会误闯这件庭院,一定也是缘分吧。

 

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念唱着古老的歌谣,在他的脑海里与面前的女青年缓缓地重合在一起,清丽的面庞在岁月的雕刻中更加沉着,却仍保持着几分相似之处。而晶子则笑着回应道:“是的,我还记得您,您与那时候相比没有半分变化。”

 

“没有半分变化吗?”他偏过头,墙面光滑的瓷砖映出他俊秀的脸,时间的痕迹还未在上面留下。而昔日还带着青涩的少女却已成长为人。

 

几年的时光不足以影响一个国家,却能让欲放的花苞出落成婷婷的清莲。

 

——再见到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他想着,凝视着诗社的墙角里新发的花,而时间的洪流不允许他去记忆一朵鲜花的盛开之美。

 

(2)

 

——我紫色的身影,落在小草上,在早晨我这样走过田野,任春风为我梳妆。[v]

 

“本田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她微微欠身,已经升起的朝阳泛着通红的光,散落在她淡紫色的裙摆上,被树叶切割得斑驳。

 

菊回以一礼。春意浸满的原野在朝辉下被渡上柔和的光,露珠划过草叶的尖,清香的气息仿佛要将人托上天去。 晶子笑吟吟地站在树下,伸手去托从树枝上流落的紫藤萝,时间将她的面庞打磨得更加成熟,可她的笑容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自然。

 

“本田先生为何会来到这座树林里?您也有在清晨漫步于林间的雅兴吗?”

 

“不是的,公务之余,想偶尔来散散心。”菊安静地回答,“不想旭日下的这里与平时大不相同。您天天都来到此处吗?”

 

“这里能让人静心。”她侧了侧头,手指抚过紫藤萝的花瓣,温和而柔软,“您可知道,它们的花瓣除了精致与优美,泡作花茶时更有平复心火的解毒功效。母亲过去喜欢在我看书时为我端上藤萝的花茶,告诉我不要太勉强自己而伤到身体。”女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被菊敏锐地捕捉到了。

 

“令堂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他随即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连忙摆手道,“十分抱歉,失礼了,我只是……”

 

晶子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苦笑着回应道:“是的……我离开了父母,为了自己的理想与选择而离开了他们。您还记得与谢野铁干先生吧?上次您拜访过我们的诗社,有与他相见。”

 

 菊眨了眨眼睛,他记得先前造访杂志社时被引荐的那位革新派的诗人,是位看起来十分沉着和稳重的社长,而那时的晶子就是紧紧跟在他身后,借着机会跟自己问了好。

 

“我们要结婚了,本田先生。”晶子的声线中充满着掩藏不住的惊喜和期待,尽管她的神色仍有些不豫,名为幸福的情感洋溢在她年轻的脸庞上,“父亲和母亲不希望我与他在一起——他是有家庭的人,为了我而抛弃了他的家庭——可我也是如此,我不顾父母的劝阻、抛弃了他们,赶到了这里来与铁干先生在一起……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但仍不免想念他们。”

 

菊微微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要怎样宽慰她来。晶子所诉说的一切对于身为国家的他来讲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他不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冒险,也没有体贴的父母在走上危路时将他拦下。晶子见他有些窘迫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不需要对我的行为给出一个评价。我不会对旁人提及自己的犹疑,他们眼中的我是毫不犹豫地、果断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但不为人知处,我也会有困惑的时候。您是一位非常完美的听众,不会像屋檐下的雏鸟一样叽叽喳喳着对我指手画脚,也不会将听到的一切大肆宣扬。请将今天的对话当做一个小小的秘密吧。”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将沾在上面的晨露抖掉。

 

而此时,太阳真正地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辉慈爱地从云层间泄下,拨开朝雾的纱帘,让它温暖的瀑布盈满每一片绿叶之间。

 

“我该离开了,铁干先生见不到我会着急。”她说道,向菊伸出了手,“日出时的树林拥有平时没有的韵味,有助于文思泉涌。或许您还愿意再来到这里。这里的桃花很快就要开放了,您一定很喜欢漫山遍野的嫣红。下次,我愿意与您一同分享它们的美,若您希望与我共赏。”

 

他愣了愣,便回握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菊曾经读过晶子的诗歌,她的言语就像贮存了五年的佳酿,在名为书本的酒坛里悄然发酵,当打开书页的那一刹那迸发出沁人的芬芳,浪漫如歌。那是有一天,菊在翻动文件的偶然间看见了曾经去拜访过的那家杂志,心血来潮地便想打开看看,不料到翻开便是晶子的诗句映入眼帘。

 

——那人竟未转身……啊,我的心思,随着春夜越积越深,一缕又一缕黑发,散落在古筝之上。[vi]

 

久等佳人未至,感到彷徨的少女失望地伏在筝上,心底里满满地都是没有回头望向自己的君子,画面如墨水泛开浸染在脑海里,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

 

这是只有真正在心中满怀爱与希望的人才能写出的诗篇。而似乎在寥寥的几次与晶子的相遇中,她的嘴角总含着清浅的笑意,仿佛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当菊再次踏入那间树林时,诗人正弯下腰来,伸手去触碰粉红色的柔软花瓣,。见是他到来,便欠身道:“谢谢您如约而至,本田先生。今年的桃花开得正艳,您愿意与我一同欣赏,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菊注意到她手中轻轻握着的花苞,不由道:“您仿佛很喜欢花。”他抬起眼,“藤萝,樱花,您总是看着它们,是喜欢它们的美好吗?”

 

“喜欢它们的美好,也想见证它们最美丽的时刻。”她说,“它们虽然终会凋谢,而我却记得它们存在过。本田先生喜欢怎样的花呢?”

 

“我想……是吉野樱。”菊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思考了一下,便回忆道,“它与普通的樱花不同,还未被浅显的红色浸染,如白雪一样纯净。花瓣飘落时,我常以为那是春雪降临。”

 

晶子轻声重复道:“吉野樱,如白雪一样纯净。”女诗人摇了摇头,回答,“就像白梅那样吗……我喜欢桃花。带着它们艳丽的粉色。或许比纯白的花朵要俗气——它们不像吉野樱、白梅花,在晚春离去的蹁跹脚步中显得超凡脱俗,相反,它们不掩饰自己的美,将心中所想大声地告诉世界。我想,世人也是这样的,不应为了‘清净’遮掩自己的美。打破传统又有何妨呢?”

 

——茶花与梅,都曾洁白如雪。倒是桃花粉红,不会映衬我的罪。[vii]

 

回想起晶子曾经写下的诗句,菊微微一愣,不禁犹疑道:“大声宣扬自身,是否会显出自己的自私之处?”

 

“或许低调与自谦是一种美德,本田先生。”诗人站起身,理了理披肩上为露水沾湿的流苏,“但若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美丽,又何曾让人发现自己呢?世俗的束缚不应当将激烈的美囚禁,我是这样认为的。”

 

菊哑然。他拾起地上散落的桃瓣,望向春意中那一片粉红。看着他,晶子笑道:“没想到本田先生会被我问倒,不如说,没想到您是这样平易近人的呢。”

 

“晶子小姐曾以为我会是怎样的人?”

 

晶子偏了偏头,黑色的发丝顺着她的脸侧悄然滑下,她托着腮,认真地说:“我以为您会是更加高不可攀的人——小时候第一次遇见您时并不知道真实的身份,当在铁干先生的杂志社时,您再次出现了,以日/本/国的身份——我感到很震惊,因为您除了外貌没有变化,其他的地方却与普通人无异,若不是事先知道您的到来,我甚至无法相信呢。”

 

“我们也与人类一样,只是我们的生命更加漫长……”菊解释道,“我们会遇到更多的事物和人,时间会冲淡我们的记忆,我们会邂逅很多,但也会忘记很多。”

 

“那您会记得我吗?”诗人问,春风挽起她的发,吹起一树粉红,“多少年之后,您也会忘记我们在桃花树旁的小争执,而历史的齿轮还会带着您的脚步继续向前,是吗?”

 

“是,也不是。”菊道,“我或许将会忘记您,但桃花会让我忆起您,纷飞的樱花也会令我忆起您。您总会在我的轨迹中留下印记。正如您会记得花开花落。”

 

“那么。”晶子颔首,衣摆在晨雾中扫过粉色的春风,白皙的手指折下一枝桃花,“请在我凋零前,唯将此刻的时间铭记。我无法预知您的未来会遭遇怎样的洪流,”

 

菊接过了她手中的花朵别在了胸前,向温和的诗人深鞠一躬作为道谢与道别。盛开的花离开根枝很快便会消亡,而菊的道路还要一往直前。

 

(3)

 

——明日啊,明日,你是我面前,尚未涉足的不可预卜之路。无论在多么愁苦的日子,我都为憧憬你而奋起;无论在多么高兴的日子,我都要仰望你而歌舞。[viii]

 

在那之后很快,菊又不得已地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公务中去了。之前在俄/罗/斯站稳了脚跟后,立刻控制了菊曾经从他人手中占领过的远东之地,繁琐的谈判与刀光剑影将他的日夜笼罩,而当时日/本还没有与对方再战的余力。明治维新之后国力日益强盛,面对近来的俄/罗/斯方愈发明显的暗示恫吓,与上司愈发强烈表达出来的迎战欲望。菊只能揉揉太阳穴,先退一步,劝说上司将问题搁置到一边。

 

晚夏的酷热仿佛将空气凝结了,黄昏中,聒噪的蝉鸣在持续的升温中发酵,偶尔风吹草动,也令人不禁捕风捉影了起来。难得向来安静的菊也觉着烦躁,看不清前方的局势令他感到迷茫和心焦,只得先出门散散心。

 

时至夏末,遍地的姹紫嫣红在夏天最后的脚步中开始凋零,池中的荷花也不意外,散散地泄在水面上为急湍的水流推动得直打转,半分先前的清丽也无。他忆起了与晶子相会的桃林,想必那一树花开也慢慢成为败絮了,更不提当日别在胸前的那一枝,早就在又一轮升起的朝阳中谢去。花朵本来便是这样脆弱的,能于最美丽的时刻凋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去,却远远听见背后有一道男声踱步而来,踏着鸟儿归巢的晚钟,信口咏唱着:“黄昏漫步不忍池畔,淡月溶溶,莲荷残折,怎堪不坠相思泪?独坐长酡亭饮冷酒,怎比你我恋住江,长饮如梦之甘泉,岂知‘永恒’不永恒?[ix]”对方见菊正停下脚步来瞧自己,仔细辨认了一番,立刻恭敬地向菊深深鞠躬道,“不想在这里遇见本田先生,家内[x]晶子受您照顾了。她见近来国事繁忙,很担心您的近况……兴许我可以替她向您问好。”

 

菊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对方是何许人,直到青年提到了其夫人的名号才想了起来来,这位青年应当就是晶子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追求的爱情归宿、有过一面之缘的诗人与谢野铁干。

 

“与谢野先生……许久不见。”

 

“本田先生也一如以往呢。”

 

一如以往吗?跟晶子小姐曾经所言一样呢。然而,菊又何曾没有改变过。

 

比起曾经那次在杂志社公式化的会面,时间在铁干意气风发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与晶子的再婚让他收获了爱的理想,但也令他经历了舆论的风波,甚至连忙碌的菊都对此颇有耳闻,据说是一期名为《文坛照魔镜》的刊物紧紧揪住了铁干的再婚之事,借此机会大肆抨击他的行事作风。要说对铁干毫无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菊能看见对方眉眼中暗含的愁苦,那是社会给予青年的印记。

 

而菊生命中的动荡也会来临吧。他与普通的人类不同,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漫长的寿命并不能让他看见前方的路。无言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泛了开来,他们站在池边,任水中的倒影粼粼,像两个迷失前路的孩子。

 

——长饮如梦之甘泉,岂知“永恒”不永恒?[xi]

 

他不禁在心中回念着铁干吟诵的诗句,望向池中败去的清莲。兴许于他而言也没有所谓“永恒生命”的存在,他的前路不过取决于一念之间罢了,明日可以繁荣昌盛,却也能坠入无际深渊。

 

“若是晶子小姐……若是她,”良久,菊突然开口道,“面临我的抉择,您认为她会选择哪一条未来呢?”

 

“您是指……?”青年诗人疑惑地看向他,显然不明白菊言语中所包含的意义。

 

菊摇了摇头道:“抱歉,请您不要在意我的话。晶子小姐近日在做些什么呢?”

 

“承蒙您关心,家内在辅助我的杂志社之余,正在着手开始源氏物语的注读撰写,她一直很喜欢源氏物语中的诗歌与典籍,写一本能令大家都能了解到这部作品魅力的注读是她的心愿。”青年提及那位素来果断而坚定的女诗人时,原本带着些许疲惫的双眼闪耀着自豪的光,“也许不久之后就能让您读到了——您知道,她是一位非常强韧的女性,所认定的必会坚持到最后。”

 

“是的,我会期待着。”菊颔首道。他仿佛能看见那样的场景,晶子点着一盏青灯,努力辨认着书页上仍带着墨香的字眼,认她会真地思考着,笔尖灵动如燕,在空白上留下清秀的笔迹。而当作品完成时,她一定会像以往那样,邀请自己在花海中再遇——也许会是在秋菊的金波中,一如菊的名字那样。也许会于皑皑白雪中捧起一枝红梅,晶子不喜欢过于纯净的白梅,但她一定会中意红梅,它们在料峭的寒冷中毫不掩饰地绽放艳丽,像冬日里的哨兵——他与铁干道别,并开始期待起了下次与晶子的邂逅。

 

可他所期待的场景终究都没有来到。

 

本田菊注定不能像普通的书迷一样满心只期待着拜读诗人的新作,也不能为某一朵花海中的花儿驻足停留,历史的新号角在新年的钟声下吹响。

 

(4)

 

他骑在马背上,听着人们被战火灼烧的哀嚎与呻吟。他的人民努力向自己伸出了求援的手,想要抓住哪怕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菊对此无能为力。为了他能前进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这些痛苦的面孔会成为他宝座的基石,他也别无选择。

 

与铁干在池边偶遇的三年后,菊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中反复权衡,终于做出了赶在伊万动手之前先发制人的抉择。他们将在这块曾属于的土地上争夺这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国内有人选择支持,却也有人劝说菊放弃这块远东之地。而菊没有退路,当聆听年轻的士兵们用仍带着稚气的声音向他与天皇宣誓忠诚,菊撇过了视线。他知道自己在将他们推向坟墓,这是他亲口做出的决定。

 

他没能在出征前读到晶子的新书。晶子曾在他的马儿启程前来见过自己,那时的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而诗人没有收下菊的祝福,她张开双臂,像一堵坚定的城墙挡在了面前。

 

她说这场战争是不合理的。与另一个国家争夺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疆土不但会给当地的民众带来灾难,也会让自己的人民陷入困境之中。但菊没有听从她的话语,也没再选择停手。

 

他是国家,是象征,这是他作为日/本/国为了繁荣昌盛做出的抉择,不是作为本田菊,就像人不能去在意每一朵路边的花儿。他的前方是战场,也只有战场。

 

“……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在日记中写道,“死亡是从来不缺乏的,只要眼前的城门仍旧紧锁,我只能继续突进……”

 

春天被战火的轰鸣吵得无法安心,只得逃离了战场,再不愿回来。夏天的炽热也在炮火声中悄然度过。秋日的脚步降临了破败的城门,枯黄的树叶与萧索的风,它们点缀着被血泊浇灌的城市,为这座不幸的城更添了凄凉的意味,乍看之下宛如人间的地狱。

 

漫长而无尽头的战线令兵士们开始想家。几近两万战友的逝去让他们对每一声枪火都充满了恐惧,尽管一个又一个要塞被攻破,却无人对此感到欣喜。即便菊安慰他们战斗很快便会结束,也没有人再相信这口说无凭的空头支票。时间在无奈的僵持中慢慢度过,令人窒息而痛苦。

 

直到一个石子毫无预兆地落在看似平静的死水中,将那脆弱的平衡倾斜。

 

“……双亲何曾教你紧握利刃,为了杀人到前线去!双亲将你养育到年二十四,哪里是为了你先杀别人后葬自己?……请你不要死去,天皇不会亲自参加战役。皇恩浩荡,岂能有这样的旨意,让人们流血而死,让人们死如禽兽,还说什么,这就是荣誉![xii]……”

 

严厉而铿锵的字句砸在每个兵士的耳里。不知从何时起,这首诗歌悄然在军中扩散了起来。起初,便是菊听见一个少年士兵在开战的间隙低声吟唱着,他扣着扳机的手不似往常坚定,年轻的面庞上被思念的情感浸染。而这首诗迅速地在军中传了开来,积压至今的思乡情怀在惭愧的自问中苏醒,随处可听见走过的士兵们低声喃喃着。

 

——岂能有这样的旨意,让人们流血而死,让人们死如禽兽,还说什么,这就是荣誉?

 

菊感到他们在看向自己的眼中多了份疑问——他们想得到答案,一个关于他们为什么在此处为自己流血流泪的答案,而他无法回答。因为本就是他令他们走向死亡。面对那段诗句,菊丝毫无法反驳。

 

他想,他知道这份犀利的愤怒是来自何方。

 

在终于艰难拿下又一个要塞的夜晚,菊披着夜色赶回了家。他看见自己的庭院因为无人拾掇而落满了红枫一地,皎洁的月与池潭中的雪白交相辉映,照射出角落里等待的人。熟悉的身影拿着扫帚,正将落叶缓缓地扫入簸箕里。在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后,她抬起头,礼貌地深鞠一躬。

 

“本田先生。”她清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月光将她的五官勾勒,留下斜斜的影子。而菊并不对她现身此处感到意外。

 

“晶子小姐,许久不见。”他回以一礼。他们确是许久不见了,上次在出征前的会面是那样匆忙,争执之余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他们面对面站着,都能看清彼此的面庞,却在夜雾中虚虚实实得不真切,他们站的很近,却仿佛又很遥远。尴尬的寂静将他们吞没,他们站着,却隔着看不见的鸿沟。

 

半晌,菊终于慢慢地、带着犹疑地开口道:“那首诗的作者是您……?”

 

“停止战争吧,本田先生。”晶子没有正面地回答她,却也默许了菊的猜测,“我没有到临现场,却也能从士兵们的家书中听见战场上灵魂的哭号。而身居前线的本田先生应当比我更清楚真实的战场。这场牺牲是没有意义的,本田先生。您猜出了作者是我,甚至特地回来赴约,我相信您会同意我的想法。”

 

她看着菊,坚定的双眼在黑夜中宛若星辰般璀璨,紧紧地凝视着对方。而菊垂下了眼,不忍再与她对视。

 

“您不该发布那样的诗。”他说,“我的士兵们都不愿战斗了,前线的行程搁置了下来,我们兴许会被对方占据先机。”

 

“那就请您停止战争。”晶子上前一步,激动地道,“那本便不是我们的土地,舍弃又何妨呢?我认识的本田先生不应当是这般无情的人,他会阅读喜欢的诗篇,会为桃花的凋零而难过。您一定不会放任兵士们为您而死。”

 

“您错了,晶子小姐。历史本是无情的……这是我的命运,而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这场战争本便是无意义的……!本田先生,请您……”

 

“没有一场战争是无意义的,晶子小姐。历史的前行之路必定铺满鲜血,从古至今便是如此,战士们的牺牲一定会带来更美好的未来。”

 

他们在月下久久地对视,仿佛连叶子上的露珠掉落在水泊中的声音都能听见,晶子似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她张了张口,亮晶晶的眼在流逝的时间与沉默中慢慢黯淡了下去,最后,她还是安静地背过了身。

 

“您终究还是会忘记桃花的凋零。”她平静地道,不带一丝起伏,“我还会坚持自己的意念,为了阻止战争而努力,但不会再来打扰了,因为人与国注定殊途。再见,本田先生。”

 

菊目送着女诗人在月下失望的背影,他想起第一次在樱花树下见到的她,和与自己争执着桃花与白梅之美的她,却最终只能平淡地回应道:“再见,晶子小姐。”

 

第二天清晨,枫叶终是落干净了,留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与谢野晶子。那场虽然获得胜利、却牺牲惨重的战争结束后,菊一直有断断续续地听说关于她的事情,譬如照顾病倒的丈夫、完成源氏物语的注读、将11个孩子养育长大、同时还不断发表出色的新作品。她从不理会旁人的指手画脚,她所做到的事情是别人穷极一生无法达到的。而这一切再与本田菊无关。她还是成为了他生命中无关紧要的过客,与他分道扬镳。

 

他以为自己熟悉晶子,而当他仔细去回忆时却不然。他不了解文笔细腻优雅的她为何能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不了解看似柔弱的她为何敢于挡在自己的铁蹄之前。他曾偶尔路过他们初见的那棵樱树,那里却成为新建高楼的工地,工程已经开始施张,那棵老旧的樱被时间的齿轮碾过,只留下移栽后的树洞空空地在那里。要不了多久,那儿便会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她曾对自己说,你不要死去。而当数十年后,又一轮战争兴起,晶子终究离世之时,菊仍旧是与她初见时的模样,如铁干曾经所言那般,“一如以往”。然而总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为与谢野晶子守夜的那一晚,他没有去送别。他想晶子也不会需要自己的送别。她有她的家人与朋友们,而自己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路人,与她毫无干系。一代文学之星陨落了,他站在与她最后会面的院子中,战火染红了半边的天,唯独这片小庭院寂静无声。

 

已经足够。这便是他对她全部的敬意。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纷飞的樱花雨中,女孩伸手接住了满树粉红。她察觉到了他的接近,扬起了嫣然的笑意,捧着柔软的花瓣向自己走来。

 

- 先生,您看这樱花,可不可以磨成粉,化作红色的胭脂?

 

他扬起头,凝视空中划过的流星,目送它落入嫣红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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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后半句来自浪漫派主义诗人与谢野晶子(1878——1942)著名反战诗《君死给勿》,时值日俄战争中最关键的一场战役,牺牲惨烈,诗为晶子以致参战的弟弟的形式写下的,诉说表达了自己对战争的反对之情

[ii] 最后两小句来自《君死给勿》

[iii] 与谢野铁干(1873——1935),明星派诗歌革新运动的领袖,星堇派代表人物,《明星》杂志主编,与谢野晶子的丈夫

[iv] 来自《小仓百人一首》其六十六,前大僧正行尊

[v] 出自与谢野晶子的诗集《乱发》

[vi] 出自与谢野晶子的诗集《乱发》

[vii] 出自与谢野晶子的诗集《乱发》

[viii] 出自与谢野晶子的和歌《明日》

[ix] 出自与谢野铁干的和歌《败荷》

[x] 日本人对自己妻子的谦逊称呼

[xi] 仍出自与谢野铁干的和歌《败荷》

[xii] 出自与谢野晶子的反战诗《君死给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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